导读:1.婚姻与情感:从女孩到女人的素朴叙事和推进力度 一部好电影,剧本是灵魂。《孔秀》获得了第70届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最佳剧作奖。 这是一部越剧透越想看的电影。 也是导演王超的电影能力。之前的八部电影,都是自己的小说改编或自己编剧,这次很特殊,根据河北女作家张秀珍的长篇自传体小说《梦》改编。他在里面发现了做剧本的扎实力量:口述性,真实性和私人性。
1.婚姻与情感:从女孩到女人的素朴叙事和推进力度
一部好电影,剧本是灵魂。《孔秀》获得了第70届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最佳剧作奖。
这是一部越剧透越想看的电影。
也是导演王超的电影能力。之前的八部电影,都是自己的小说改编或自己编剧,这次很特殊,根据河北女作家张秀珍的长篇自传体小说《梦》改编。他在里面发现了做剧本的扎实力量:口述性,真实性和私人性。
小人物一直是王超导演关注的焦点,表达了对中国社会现实的精神探询:底层粗糙的生命气息,汇聚成梦想与世界。
他的影片台词一直不多,但每句都很结实,用镜头下的影像说话。
这次镜头对准的小人物隐藏在消逝的时代洪流中,是个普通的河北印染厂女工,电影将她唤醒了,赋予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名字:孔秀。她的命运在时代的普遍性中突兀着:从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,她两度结婚,两度离婚,生儿育女,困厄重重,她怎么活下去?
影片中独特超前的女性命运,用滴水穿石的素朴叙事,和不断推进的力度构成爆破点。孔秀的人生痛感起源于父爱的消逝——因为父亲早逝,家里没有了顶梁柱,她还在做梦的18岁青春韶华,就要嫁人。
从此,她进入了婚姻的痛。影片中夫妻的私密生活不断被作为重头戏表现,性的占有一直是孔秀在婚姻中遇到的困境,面对这样的困境,她还要做工人,做母亲。
第一次嫁给了一个农村家庭,影片只用几个生活场景就呈现了年轻孔秀的梦与现实的落差:大学没读完回家种地的丈夫刘汉章看似有文化,却不能真正体恤她。她在工厂辛苦了一星期,礼拜天还要回村里给婆家干农活,做饭菜,她端起饭碗在饭桌上怅然地望向火车声传来的远方。
她在想什么?她可能在想:这就是我的一生吗?
她在想什么?她可能在想:那火车开向何方?
第二次的婚姻更加复杂痛苦,霸道的丈夫杨津峡蛮不讲理,性生活几乎等同于虐待,工伤又造成心理扭曲,孔秀要忍受他的种种施虐,并且为他治疗。
细节渗透全都基于孔秀的工作和生活,叠加累累负荷。
这些叠加在影片中像油彩一样层层覆盖,从表情到行动到语言,构成厚重底色。孔秀的丰富心理由此呈现,例如半夜哄孩子这个长镜头,在呈现孔秀背影的同时,孩子的咿呀声,孔秀的哄睡声,在深夜绵绵不断,这是痛苦的孔秀最美的时刻,对于孩子的柔情,让她忘我投入,她的痛楚,她的辛劳,甚至她刚刚在性生活中的不快乐,都被专注于一个幼小生命融化了。漫漫长夜中,她如此忍耐如此怜爱。这不是“母亲”的使命可以定义的,这是一种专注,就像她上班专注于印染,后来专注于写作。
第三次,她遭遇了一段情感,一个叫武北辰的男人爱上了她,但她婉拒了他的情意。
这次拒绝,说明曾经柔弱的女人孔秀彻底变得坚强。
从痛苦的婚姻中逃离很艰难,从爱自己的人那里抽离更艰难。
成为女人的孔秀渴望摆脱痛苦,成为女人的孔秀渴望的爱是什么呢?
孔秀痛过,被爱过,她的女儿说:你从没爱过。
她用写作证明她爱过,但爱的不是人,也许是一种精神,也许是一个强大的自我,独立的自我,也许,就是她女孩时的梦。
2.当代性的历史节奏:从列车具象到列车轰鸣的背景隐喻
伴随着孔秀人生的爱与痛,电影将当代性的历史节奏交织其中,每个人在变化中探寻、困惑、定位,影片中所有的人,都仿佛在传递孤独自我和当代递进的对话。处在时代变迁的人,如何于个人命运和历史图卷中辗转,聚焦在女人孔秀的身上,有如万千寒梅飘地:历史的女人,女人的历史,从过去洞见未来,从女性洞见时代。
影片着力用时间刻度、细节渗透和生活物品,还原当代史阶段性的真相。二十年的跨度,从1967年开始,没有用蒙太奇的跳跃方式,而是诚实地、从容地伴随记忆年份逐步呈现,同时,近乎自然主义的场景默默散发出反思的力量。
在这些场景的叙述过程中,不仅孔秀孤独,每个人都有一个孤独的自我,在和周围衍生的关系对话中,感到慌张,感到无助,由此和时代对话,寻找突破。也许他们在某个既定场景中处于强势,一旦把他们置放在更大的状况中,他们的自我也会倍加孤独。例如孔秀的第二个丈夫杨津峡,平时在家中,总是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,然而面对瘫痪,他也脆弱无力。尤其是经过治疗,扔掉双拐,颤颤巍巍挪出房门的那一幕,影片用特写和长镜头淋漓尽致呈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泪水。这眼泪里,有无尽感慨和复杂。是影片中一个重要的爆破点。
影片中,孔秀的妹妹,孔秀的女儿,孔秀的儿子,有着精神追求的武北辰,都有属于自己的孤独时刻。
最孤独的,当然还是孔秀。被丈夫暴力后深夜寻女儿小雪不见,站在桥边悲痛欲绝。回前夫家看望儿子小冬不得,怆然泪下,这些引发灵魂巨响的爆破点,都表达了一个事实:孔秀始终都有不断出现的缺口,有的缺口甚至无法弥补,例如儿子小冬对她的拒绝。
然而,在当代性的历史节奏中,这些人物一直在努力寻找自己设身处地的方式,生活物品直接传递出他们与生存条件沟通的能力,影片中赖以生活的物品充满质感,去除了道具的戏剧性,具有真实可靠的力量。以凳子为例,孔秀用两条长凳的拼法,仿佛拼出了一个时代的血脉,两条长凳在她手下,既可以拼出一家几口吃饭的桌子,也可以拼出孩子们吃零食的几案,更可以拼出一张拓宽的夫妻床,这两条长凳拼出了七十年代的家,这个家,可能很卑微,却是实在的,无数个这样长凳的家,拼成了一段七十年代的当代史。
再如影片中伴随时代变化的器材和其中承载的内容,生动地通过不同人物的使用,穿梭推动着当代性的节奏,杨津峡病榻上不离手的小半导体,武北辰买下的哈苏500的照相机,小雪和男同学共带耳机听邓丽君的录音机,武北辰播放《蓝色多瑙河》的大收音机,众人交谊舞会上播放音乐的录音机,孔秀朗诵舒婷诗歌的广播,都喻示着内心荒漠的岁月正在远去,全新的时代正在来临。
当然,《孔秀》最具背景隐喻的还是从列车具象到列车轰鸣的氛围营造。
这部彩色电影,用短暂的黑白闪回方式,在开头鲜明地推出了一列火车奔驰而过的画面,此后列车不再以具象出现,变成了画面之外的声音,总共出现了四次。
列车隐喻以及推进的年份字幕,和影片中的生活场景、物品、人物、故事浑然一体,构成了一种心电图式的推进节奏。列车画外音的声响不断增强,有如爆破点的递增,直至最后的火车巨大轰鸣,形成孔秀内心和时代的强烈张力。女主角沈诗雨完美的表演至此达到了情感巅峰。
影片这时候中断了人物叙事,用强硬的剪辑镜头,把孔秀放在了苍茫山河的图像静态和火车急速轰鸣的声音动态中,她内心强大的孤独,既是遗憾,也是升华。
列车的背景隐喻,使得影片的丰富内涵超越了它自身的存量,并借助工厂的技术性,表现了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的对抗,和技术时代的不可阻挡。
在这样压缩的现代性速度中,在时代对命运的挑战中,孔秀的努力和定力是超越常人的。时代列车的巨响中,只有她,努力救自己,定力做自己。每一个人,如果都有孔秀面对生活的勇气,时代的面相将不可估量。
3.孤独自我走进爱与痛的山河:从文学阅读者到文学写作者
诗意的部分赋予《孔秀》独特魅力,来自于人物的文学追求,是一种成为梦想与世界的建立方式。
在火车、工厂、公交车这些工业文明的空间切割下,孔秀并没有感到恐惧,面对印染厂冰冷的机器和繁重劳动,她甚至以“孔师傅”的身份驾轻就熟并为此自豪。即便如此,她还是不能平复内心的伤口,这伤口与其说是她遭遇的苦难,不如说是她曾经的梦和爱。
影片中,一些关键的文学读本构成了爱的线索,从孔秀父亲送的《格林童话》,到刘汉章讲解鲁迅的诗,从武北辰读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到孔秀读的《简.爱》,从武北辰朗诵卢梭的《忏悔录》,到孔秀朗诵舒婷的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,一个时代对于精神之爱的追求深深地镌刻在人物内心。
数次出现的阅读镜头推动着年代的精神热烈,农户中,田埂上,车间里,舞会旁,尤其是书店门口的朗诵集会,连说话结巴的武北辰也勇敢地站上去,展现了当时“女读《简.爱》男读《忏悔录》”的群体文化现象。
但是,很明显,孔秀不满足于此,父亲留给她一本《格林童话》,也留给了她童话破灭的人生,她比别人更孤独,只有她意识到,伴侣的同行是有限的,精神的追索是无限的。她的精神之爱继续在提高燃点,从文学阅读者转向了文学写作者。
为此,导演在电影中有一次大胆的艺术探索,通过孔秀朗诵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,将镜头和声效错位延长,整首诗朗诵的声音过程中,画面不断切换,有如一场爱的呼唤,通过孔秀对于画面中诸多人物的呼唤,也完成了孔秀对于舒婷这首诗的再创作:一首关于祖国的宏大叙事之诗,需要我们每个人真真切切地感受,才能找到对祖国的个人认同,也是对自己的认同,这爱与痛的山河和爱与痛的身体一样,呼吸着,行动着。
写作成为孔秀表达自己梦想与爱的方式,也成为逃脱痛的挣扎,她的小说《乔师傅和他的三个徒弟》发表在《工人日报》上,小说标题具有鲜明的剥离土地文明的工人特质。她的手稿在工厂被展览,个人创作行为变成了一种集体话语。
她的女儿小雪也在写,是不能发表的日记,女儿比她更勇敢,大胆地念出自己的文字(虽然挨了她的耳光)。她用自己的公开写作压抑了女儿的个人写作,但她也有一种写作是最真实的,就是她写给儿子小冬的信,虽然这些去信从无回音。
她回到了当年的土地,想寻求这些信件写作在儿子这里的回音,却只听到了夕阳中列车的巨大回响。
她依然只是时代链条上的过客,周围的环境,无论土地,还是工厂,变革的列车无情地向前。
她如此爱,又如此痛。
(万燕:作家,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)
附1:主流媒体发表评论报道《孔秀》的部分文章
附二:中国服务文化网宣传“孔秀品格”部分文章